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尤今作品选读 ~【风水轮流转】

  夜色朦胧时,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气味,变成了一只蝙蝠,黑黢黢的,在屋外的庭院里嚣张地飞来飞去;后来,还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,大厅、贮藏室、厨房,都塞满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气味。

  气味来源不明,我苦恼得抓狂。莫非屋子某个阴暗的旮旯犄角藏着一只死老鼠?这个念头,让我不寒而栗。

  当天晚上,几乎把整所屋子掀翻了,找不到鼠尸,也找不到任何可能发出臭味的不明物体。然而,那股沉甸甸的臭味,却像魑魅魍魉一样,不依不饶地粘在空气里。勉强入睡,被臭烘烘的气味硬生生地熏醒时,天色已大亮。我迫不及待地冲到庭院去,一寸一寸地进行地毯式的搜索。

  搜寻的结果,让我大跌眼镜。

  篱笆一隅的草丛,有几个腐烂的大洋葱,类似死老鼠的臭味,便是从那儿源源不绝地传出来的。

  约莫两周前,我把六七个不慎被水淋湿的大洋葱放在屋外庭院里曝晒,可不到一小时,全都不翼而飞了。我知道又是那几只泼猴的杰作,只好自认倒霉。然而,我没有料到,它们竟会把难以入口的大洋葱们丢进草丛里!

  最近这段日子,泼猴种种胡作非为的行径,已到了叫人咬牙切齿的地步。

       起初,它们把我的厨房当成予取予求的粮仓,水果、面包、饼干、零食,恣意窃取。有一回,在书房看书时,厨房发出异响,冲去一看,赫然看到一只泼猴乐不可支地抱着我那个装满甜面圈的盒子,准备窜返花果山。我怒吼一声,它吓得弃盒而逃;我虽然扳回一局,可是,当我对着那失而复得的甜面圈,想到自己如今竟然陷落“人猴争食”的窘境,不由得悲从中来。

  后来,将窗口锁死了,它们在屋外,我在屋内,两相对峙,小眼瞪小眼,彼此厌弃。

  粮仓没有了,死缠不休的泼猴转战卧房,它们这回攫取的是防晒霜、润肤乳、护发露等东西,而在发现不能吃之后,便把东西丢弃在庭院里,盒子上留下一排排清晰的齿痕,我当然不敢再用了。有一回,手表不见了,也在庭院里找到。不得已,把卧房的窗口也锁上了。泼猴的步步进逼,使我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人,唉!

  进不了屋子,不甘罢休的泼猴依然日日来访。树上的木瓜才八成熟,它们便捷足先登。七手八脚地摘了下来,大模大样地坐在矮墙上,掰开木瓜,狼吞虎咽,吃得汁液横流,食相奇差。饱腹之后,双手一扬,木瓜皮应声落地,它们便施施然地扬长而去了。这时,我便得赶快去收拾残局了,否则,过不了多久,蚂蚁便会浩浩荡荡地来了。

  最近,这群泼猴变本加厉,每天傍晚,把放在屋前的大垃圾桶掀翻,搜寻食物,五花八门的垃圾犹如天女散花,落满一地。我最担心的是,满地秽物可能招来鼠辈。倘若猴患再加上鼠患,可真像世界末日啊!

  走笔至此,屋外一声巨响,跑去一看,那群无法无天的泼猴又在翻搜垃圾桶了。

  此刻,我像是一尾被人丢进铁锅里的活鱼,一筹莫展。

  人被猴欺,风水轮流转。

  版权@尤今

尤今作品选读 ~【爱是可以复制的】

  我家方德,馋嘴。在餐桌上,蚕吞桑叶风卷残云,不旋踵,又说:“妈妈,我饿了。”顿顿好饭好菜,身子像竹笋,一尺一尺蹿长,才上初中,便比我高出一个头颅,常爱调侃我:“妈妈,您时常说吃菜才能长高,当年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呢?嘿嘿,现在,您想亲我的脸颊,还得攀爬梯子呵!”

  他把幽默当釉彩,让生活灿然生光。

  16岁那年,负笈美国。送他去机场,走进闸门时,肩和腰,都挺得直直的,好似个成熟的小男人;但是,频频地回首,却又不经意地流露了心中的不舍;在闸门外的我,早已眼泪汪汪。

  一去四年,寂寞就像尘埃,静静地落在屋子里,厚厚一大片,沉甸甸的。我始终狠着心,没去探望他。蛹,如果没有经过奋苦的挣扎,又如何羽化成绚烂的蝶呢?只身在异乡,他必须独力完成自我茁壮的历程。

  他倒是很快便适应了异国的求学生涯,飞来的鱼雁,都兴高采烈。在漫长的学校假期里,他当校园邮差,骑着自行车穿梭来去,像只勤劳的蜂,以采蜜的心情收集友谊。积攒了足够的钱后,便背包旅行,用见闻来喂养智慧。

  取得双重学位回国后,无数工作的机会等着他;可是,那夜,在一大片灿黄的月色下,他对我说:“妈妈,您让我去外面磨练磨练吧!为了您和爸爸,我日后一定会回来的。”我颔首。朋友戏谑地说风筝断线了。我说,线是爱,肯定断不了。风筝既有翱翔蓝空的意愿,执线的人就该理性地放手──理解与包容,原本就是爱的内涵啊!

       这只无羁的风筝,在英国、在荷兰、在香港,尽情地飞呀飞的,飞得潇洒而又惬意;我和他爸,像守在老巢里的两只鸟,静静地等,然而,我们从来不曾把心里的焦灼化成语言的压力。我们有信心,雏鸟归巢,只是时间问题而已。

  终于,在离家去国整整十年后,他履行了诺言,揽着异乡异国斑斓的色彩,于2014年回返了爱他的家门、回归了育他的国门。水是故乡甜,他像一条回归大海的鱼,游出了自在与自得。国外十年,他努力磨剑;而今,他剑气如虹,功夫都用在自家国土上。

  工余之暇,他洗手做羹汤。当年的馋嘴小孩,已练成了精湛的厨艺。变新花样炊煮美味佳肴让我们品尝,已成了他娱亲的活动之一。星期天,我馋馋地看着他,说:“儿子,我饿了。”他叹气:“哎呀,怎么老喂不饱呢?”且说且奔向厨房,满脸溺爱。

  工作了一阵子后,他向公司申请了假期,带我们去旅行。他像识途老马般,驾着租来的车子,在波斯尼亚的大街小巷窜来窜去,寻找旅舍、寻找观光点、寻找风味小食、寻找旅行特有的那种美丽的感觉。我和他爸,坐享其成,笑眯眯、乐陶陶。

  我这儿子,其实是在不自觉地重复着当年我们尽心尽力地抚育他时所做的一切……

  爱,原来是可以复制的呀!

  版权@尤今

尤今作品选读 ~【大象的紧箍咒】

  很年轻的时候,到泰国旅行,骑大象是我最喜欢的活动。

  木椅紧紧系在大象的背部,两人并排坐在上面,象夫就坐在最前面。大象颠颠簸簸地行经潺潺的溪水、穿越茂密的丛林;白云飘浮,鸟声啁啾,感觉刺激而又惬意。能够把强悍的大象训练得好似绵羊般温驯,我对驯象师佩服得五体投地。然而,对于训练的细节,我却没有深加探究。此外,我也不曾想过,大象驮着三个人攀高爬低,会不会超越负荷?

  很多年之后,我才知道,大象脊椎脆弱,最多只能承受150公斤的重量。长期驮着游客,导致它的脊柱变形了。游客一趟一趟地让大象驮着走,就等于是把一己的快乐建在大象水深火热的痛苦上。

  成家之后,我多次带孩子到清迈、普吉、芭提雅去旅行,孩子最感兴趣的,莫过于看大象表演了。

  大象在受过训练之后,会打躬作揖、会双足站立、会闻乐起舞;而许多高难度的动作,如踢足球、投篮、蹬车,也难不倒它们。至于长长的象鼻,更是出神入化,它会把呼啦圈转得像风扇一样快;也会替人进行舒服透顶的按摩。最不可思议的是,它居然还会绘画!在众目睽睽之下,大象以鼻代笔,在洁白的画纸上绘出了一头胖嘟嘟、笑眯眯的大象、画出了一株魁梧的树、一朵娇艳的花……大象居然有潜在的绘画天分,大家都啧啧称奇。

  记得当时我还把大象当作励志的对象,对孩子说道:

   “瞧,大象经过训练后,能文能武;由此可见,只要努力,铁棒磨成针!“

  说这话时,我并不知道,对于“沦落”于旅游界的大象来说,所谓的”训练“,是地狱式的残暴折磨;所谓的”努力“,是扭曲本性的残酷摧残!它在纸上画出了一头快乐的大象,但是,到了死去的那一天,“快乐”依然是它的“绝缘体”!

  三年前,从一宗意外事件里,我才知道训练的部分真相。

  2017 年,在泰国芭提雅,一个旅游团的领队被大象践踏致死。根据新闻报道,当时大象驮着一个象夫和两名游客。大象走了十几米,便因疲惫而停驻脚步,这时,象夫用象钩狠狠地戳了它的脑门一下,大象立马发狂了,它撞击树木、冲向人群,以鼻子把人卷起,抛进沟渠,继而把人踩死。     

  悲剧的导火线是象夫以象钩来戳大象的脑门。

  象钩,可说是大象的“紧箍咒“,驯象师就是以这犀利的武器来给大象进行种种惨无人道的训练的。每回它不听话,驯象师便将尖尖利利的象钩深深地戳进它的最柔软最敏感的耳朵里,让它痛不欲生;更令人发指的是,驯象师会刻意把钉子打进大象的脚里,钉子取出后,伤口极深,隐痛永在。以后,只要大象违逆意愿,驯象师便会把象钩猛猛地戳进它的旧伤里,让它痛得死去活来。大象的一生,都摆脱不了象钩的威胁与伤害。试想想,把象钩戳进脑门那种贯彻骨髓的痛楚,怎不令大象发狂啊!

  现在,到泰国去,我绝不骑大象、更不看表演,然而,想到还有3500头被人工驯养了的大象依然在游客的掌声中熬受着地狱般的历练,我心如秤砣……

  要让大象摆脱操纵它们一生那宛若魑魅魍魉的象钩,唯一的途径,就是游客的觉醒。

  不骑大象、也不看大象表演。

  版权@尤今

尤今作品选读 ~【三件事】

  最近,忘年之交李再成先生在醉花林餐馆欢庆80 大寿,席间,他的儿子上台致辞,忆述了三件往事,十分感人。

  第一件事,发生于他小学时期。

  那时,他父亲的烟瘾很重,每周得抽上一大盒50支庄的雪茄,而稚龄早熟的他,很早便从杂志上得知,抽烟者的平均寿命只有 65 岁;因此,每回当他父亲吞云吐雾时,他便忧心忡忡。小六那一年,他向父亲提出了挑战:“如果我在会考中考获好成绩,你就彻底戒烟,好吗?”父亲一口答应了。为了达致目标,他拼尽全力,然而,可能是求胜心切,压力过大,得不到心中所期盼的结果。成绩揭晓那一天,他哭得非常伤心,他说:“我清楚地知道,我不是为自己而哭,而是为了无法达致让父亲戒烟的大目标而哭。”父亲从他哀切的泪水里读出了他的孝心,于是,趋前搂住他的肩膀,对他说道:“儿子,我已经决定戒烟,从今天起,就戒。”儿子破涕为笑,但是,半信半疑,认为父亲施行的是让他放心的“缓兵之计”。从那天开始,父亲下班回家后,他便刻意走近父亲,握他的手、嗅他的衬衫、闻他口里喷出的气息,看看能不能发现父亲在外偷吸雪茄的“蛛丝马迹”。他说:“父亲一诺千金,真的与香烟诀别了。在我整个成长岁月里,他总是言出必行的。这种无言的熏陶,影响了我一生。”

  第二件事,发生于他念完高中而报名大学时。

  当时,他同学的姐姐是会计师,意气昂扬地驾着一辆跑车进进出出。他好生羡慕,一心认定只要当上会计师,便也能买一辆同样的跑车。然而,当他告诉父亲心中的意愿时,父亲却斩钉截铁地说:“不行,会计系根本不适合你!”父亲这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口气使他备受伤害,他垂头走开,蹲在自家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兀自生气。不旋踵,父亲便找到了他,以一贯温和的口气冷静地向他分析道:“你数学不够好,读会计系难免力不从心。爸爸觉得工程系比较适合你,因为你逻辑思维强,行事有条理,工程系能进一步强化你的思维能力,你肯定能驾轻就熟。”父亲以理服他,他从善如流。几年后,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工程系。

  第三件事,发生于他上大学后。

  有一个时期,他在感情生活上遇到挫折,心情沮丧,万事无劲。回家后,寡言少语,父亲默默地把这一切收诸眼底。有一天,当他又再闷声不响地蜷缩于忧伤的硬壳里时,父亲走进他的房间里,对他说道:“儿子,我们去外面走走,好吗?”他一声不吭地跟在父亲后面,地上拖了两个灰蒙蒙的影子。他没有想到,父亲竟然把他带到一家乐器专卖店,给他买了一把他梦寐以求的优质吉打。父亲知道他有着不想向人倾诉却又解不开的心结、父亲也知道他素来喜欢音乐,因此,便以这样贴心的方式帮助他纾缓心中的郁闷。回家后,浸在澄黄的月色里,当清脆的音符活泼地从吉打飞出来时,他果然便觉得心中那硬硬的块垒慢慢地消弭于无形了。他说:“父亲没有一句多余的话,但是,对症下药。”

  对孩子观察入微而又无微不至的李再成先生,不断地通过身教、言教、心教(与孩子的心零距离接触),把孩子拉拔成人,教育成才。

  当他年届80 而40余岁的孩子当着众人动情地向他道谢时,他一脸满足地说:

  “今天,是我最快乐的一天。” 

  版权@尤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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